賈雨村先看了寶釵一眼，見她仍然垂著頭，不肯搭理自己，他心裏便不舒服起來，想要故意氣氣她，便含笑誇範嬌杏：“你是個賢良淑德的。”

範嬌杏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，竟能當眾得到老爺的誇讚，頓時高興得眉飛色舞，渾身都充滿了幹勁，恨不能從賈雨村的頭發絲開始，直到他的腳底板，全部都好好地伺候一遍。

寶釵低著頭，暗地裏翻了個白眼，賢良淑德這個詞在古代和現代有著不一樣的意義。

在當下這種環境裏，賢良淑德幾乎等同於女性的無主見、無地位、無思想、無尊嚴。

賈雨村誇完範嬌杏，刻意分出一絲餘光觀察寶釵的反應，心裏盼著她能吃醋，要不然露出委屈和不滿的神情也能取悅自己。

沒想到，寶釵什麽反應都沒有，好像地上有金子撿似的，死活都不肯擡頭看他一眼。

賈雨村深吸口氣，扭頭就去側間洗手去了，範嬌杏在後面邁著歡欣的小碎步，喜滋滋地跟著。

等那兩人走了，寶釵這才擡起頭，對宋老太太說：“娘，那我先回去了。”

宋老太太還處於震驚裏，她一向做事冷靜公允的好兒子，今天未免過於偏頗了。

兩個都是妻子，平起平坐，怎麽能當著其中一人的面誇獎另一人呢？要麽，兩人一起誇；要麽，一個也不誇。

宋老太太生怕寶釵難堪，因此也不敢多留她，說出來的話更加柔和了：“快回去好好歇著，想吃什麽只管吩咐廚房去做。”

寶釵起身福了福，然後告退。

側間裏，丫頭備好溫水，賈雨村伸手進盆裏洗手，範嬌杏則拿著一條幹凈的帕子，眼巴巴地等著，等他洗好後幫忙擦手。

這種堪比五星級般的周到服務，是時下每一位女子的必備技能。除了幫丈夫洗手洗臉擦身，更有甚者每天還會親自動手幫男人洗腳。

丈夫就是她們的天，努力伺候好自己的丈夫，是每一位長輩口耳相傳的、身為女子的責任與義務。

比起許多男人連洗手也要女人幫忙搓揉，賈雨村已經算是很自力更生的人了。

不過，他並不反感範嬌杏幫自己擦手，因為她和其他兩位小妾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做的，他幾乎已經形成了習慣。

因此，賈雨村洗凈手便條件反射般的把手遞了過去，還沒等範嬌杏接著，他突然想起寶釵那句話。

“我已經決定了，將來要麽不找，要找就找個一心一意對我的，他身邊不許有別的女人，小妾通房都不能有，不然還不如終身不嫁呢。”

賈雨村趕緊縮回手，頓時心虛起來。

他身邊有三個不能打發的女人，這已經是個減分項了，要是再和她們拉拉扯扯，挨挨碰碰，被寶釵知道了還不知怎麽鬧騰呢。

畢竟，寶釵有一副古怪的性子，到時她會說什麽做什麽根本無法預料啊！

範嬌杏見他明明把手伸出來了，不知怎麽地又收了回去，就以為他嫌這條繡蘭花的帕子不好，趕緊換了一條繡竹紋的，討好地捧著往前遞了遞，只盼著他再伸一次手。

“我自己來。”賈雨村接過帕子，自己擦了擦手，“你且歇著。”

範嬌杏先是被前半句給打擊得有些惶恐，以為自己伺候得不好，片刻後又被下半句給神奇地治愈了，老爺這是心疼她呢！

“我不累，伺候老爺怎麽會累呢？”範嬌杏嬌羞地說。

賈雨村擦手的動作一頓，看著她直楞楞地想，什麽時候寶釵也能這樣伺候自己一回呢？

一時想起寶釵的脾性，心中冷笑，怕是要等到下回自己再幫她賺幾千兩銀子的時候，才能討來一頓撓癢癢似的，既沒質又沒量的捏肩膀吧？

範嬌杏頂著賈雨村的視線，臉色越發嬌羞起來。

難道是她今天的妝容特別好的緣故？等下回屋了得仔細瞧一瞧，以後每天都這樣上妝才行。

賈雨村移開視線，心中仍然不平。

果然是商戶之家，見利忘義，他對寶釵的一片好心與情意，都被狗吃了嗎！

因為心裏有氣，突然之間覺得範嬌杏這副嬌羞扭捏的神情有些礙眼，扔了帕子擡腳就走。

剛走兩步，轉念一想，剛才他故意當著寶釵的面誇範氏，想必寶釵此時一定很難過，很後悔吧？

他又有一絲絲的心疼起來，嘆息一聲，自己畢竟是個男人，又比寶釵大許多，何必與她計較呢？倒顯得自己氣量狹小了。

賈雨村搖頭失笑，罷了罷了，讓她受一次教訓就夠了，等會兒他就放下大男人的架子，在老太太面前多給寶釵夾幾次菜，這事就讓它過去吧。

總糾結著不放，往後兩人還怎麽過日子呢？這麽想著，他的心情便好起來，就連腳步也輕快了許多。

賈雨村重新回來，卻沒看到寶釵的身影，宋老太太笑道：“你們快過來，飯剛剛擺好。”

賈雨村擡眼四處找尋寶釵，也許是娘支使她做什麽去了呢？

宋老太太笑瞇地說：“寶釵不在這裏吃了，快坐下，一會兒飯菜都涼了。”

賈雨村完全不敢相信，寶釵竟然連聲招呼都不打，就這麽走了！還有沒有把他這個當家老爺放在眼裏了？

虧他還大度地決定原諒她呢，果然，自己的一片好心真是餵了狗！

**

寶釵回到西廂，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，胸口立時感覺松快了許多。

有人以為自己要尋死，這麽瞧不起人，她偏要高高興興的，不僅不會死，還要活得更加開心才行。

“鶯兒，去廚房看看有什麽菜，挑好的多拿幾樣，我現在很有胃口。最好再來一盅烏雞湯，那個補身。”

怎麽說自己昨晚才剛失身，於情於理都該補一補，烏雞湯不錯，等下得喝上兩碗才行。

剛才在老太太的正院，鶯兒並沒有進屋，因為裏頭有玉歡和玉喜伺候。如果主子不叫，她就只能在門外站著，等候使喚。

明明看到老爺也進去了，姑娘不說留下來趁機和老爺冰釋前嫌，怎麽反倒主動請辭呢？

鶯兒心裏有些不安，正想勸上兩句，一聽姑娘興致勃勃地點了一堆菜，只好先去廚房。

賈雨村在正院的這頓早飯吃得心神不安，怒氣一過，又開始猜寶釵早退是不是要回去躲著哭？

只要一想到寶釵哭得眼眶紅腫，可憐兮兮的模樣，賈雨村就連龍肉也吃不下去了。

宋老太太還在勸他多吃一些，範嬌杏也以為他吃得不合口，嘴裏立馬報出一長串的菜單來。

賈雨村不好拂了親娘的面子，強撐著用過早飯便借口外頭有事，連茶也不喝了起身就走，還不許範嬌杏送他，讓她多陪陪老太太。

範嬌杏今天的心情非常美好，對當家老爺的話如同聆聽聖旨一般，一點折扣也不敢打的，柔順地應了。

賈雨村從正院出來，徑直奔著西廂而去，快要到地方了又放慢腳步，思忖道，要是她實在哭得太厲害，大不了他也認個錯，自己確實不該對寶釵擺臉色，也不應該故意誇範氏來氣她。

只是，她以後也不許胡亂說話了，不知道會戳得人心口疼麽？他的心也是肉長的啊，可經不起幾回戳。

賈雨村近鄉情怯，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，還沒進屋便聽見從裏面傳來寶釵的聲音。

“這糕點不錯，又香又軟。這盅烏雞湯也煲夠了火候，真是鮮香。鶯兒，你不是愛吃紅棗麽？我都挑出來給你。你看這湯裏頭的枸杞多大顆，不吃實在是浪費了。”

說罷，她夾起枸杞送進嘴裏，細細一嚼然後咽下肚。

賈雨村絲毫沒聽出她有任何的傷心與難過，那聲音裏可是充滿著歡快呢。他忍不住從窗戶縫裏偷偷朝裏看，正好看到寶釵吃完枸杞還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。

賈雨村快要被氣死了。

真是沒心沒肺啊，他為什麽要用常理來推測性子古怪的女人呢？

賈雨村又氣又怒，忍不住磨了磨牙，沒去驚動屋裏的主仆兩人，轉身往外邊去了。

這是寶釵吃得最用心最認真的一頓早飯，她不僅喝了一碗粥，吃了幾塊糕點與許多小菜，還把一整盅烏雞湯給喝完了，就連裏頭的配料也吃得精光。

鶯兒清楚她的飯量，生怕把胃給撐壞了，便勸道：“姑娘去院子裏走一走吧？我去泡一壺消食的山楂茶。”

寶釵吃飽喝足就只想睡覺，況且她身子還不舒服著呢，這會兒哪有精力和體力去走動。

“不喝了。”寶釵打了個哈欠，轉身朝臥房走，“我去睡一覺，你不用守著我，把門關上，別來吵我就行。”

“……”鶯兒張了張嘴，到底什麽也沒說，跟進去安頓好寶釵躺下，就出來和紅錦一起把飯桌收了，打掃幹凈後才關上門，退到側間用自己的早飯。

鶯兒看著一旁的小碟裏盛著的紅棗，這是寶釵特意先挑出來給她吃的，頓時有些憂心忡忡。

紅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，問道：“怎麽了？”

“唉，姑娘往常不這樣的。”鶯兒愁眉苦臉，“她從不在上午睡回籠覺，有時候忙起來連午歇也免了，我有些擔心。”

紅錦抿了抿嘴，皺眉看著鶯兒，發現這丫頭是真傻，夫人昨晚才破身，今天能不歇著麽？

鶯兒還在那裏長籲短嘆，連早飯都吃不下了。

紅錦實在看不過眼，先看了看外面，見無人經過，這才小聲地對她說了一番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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